诸暨时光三段式
马叙
一、食香榧者
在我三十多年的抽烟历史中，突然并列出现了一段吃香榧的日子。那些日子，香榧与香烟并列地存在于我的桌子木质平面上，有点匪夷所思。香烟制作精良，几近于形而上。香榧则未脱自然形态，有着单纯自然肉体的质地。在抽烟的同时，右手拣起一颗褐色的香榧，稍一用力，于一缕烟雾中小心品尝一枚来自深山的坚果。在这样的相当的一段日子里，剥着褐色的、椭圆体的、手感如手枪子弹头的香榧，只知与卷烟并列享受，而从不问香榧的出处与来处。二O一O年，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借自然的光线阅读《中国香榧》一书，读到知识中所描述的香榧，那是地理中的香榧，植物中的香榧，以及食物与药物中的香榧，专业理性的描述把感性的剥香榧吃香榧品香榧的过程暂时淡化。《中国香榧》一书，提取感性描述香榧不过百余字，之后的叙述中，考证，数据，生长，资源，栽培，生物学，在漫长、严谨、枯燥、乏味的科学叙述之后，终于读到了其中若干处的地名：诸暨、赵家镇、西坑村、钟家岭、枫桥，这几个富有诗意的地名——香榧树的灵魂的处所——在六百多米的高山上，云雾弥漫在香榧林间。这几个地名，真正的中国香榧原产地——在诸暨诸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之外——赵家镇是安静低调的。西坑村是安静低调的。钟家岭是安静低调的。在如今红色辛辣食物遍布及酸度甜度与浓香盛行的时代，淡香的香榧坚果同样是安静低调的。在这之前，它的低调与安静让我在近距离面对它时却几乎从不探究它的出处与来路，从而能够慢慢地品尝它，任其独特香味弥漫在口舌深处。卷烟的迷雾中，香榧坚果以其外坚内脆的质地守住通往肉体深处之路。这深处有着香榧淡香的灵魂——细小，散乱，迷惑不解，女性主义，消费，微型欲望。它的深处最终形态几乎与香烟等同。与此同时，观察女性吃香榧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寻找微小的西施眼，小心地伸出拇指食指怜悯但又充满欲望地捏下，爆裂出尖圆的肉质，咀嚼，品尝，布散，此时，有着味觉的短暂晕眩。女性剥香榧吃香榧，比男性更深入、细致，也更感性和迷惘，与同是吃荔枝的女性相比，虽吃荔枝的女性更妩媚与更注重肉体与激荡的欲望，但真正细食香榧的女性，则会在衣袂飘拂的同时更加细心与内在，也同时有着更持久的性感。因此，走在诸暨的大街小巷里，走在缓慢流淌的浣纱江畔，我总是在想，在江南，在绍兴，在诸暨，在某些小镇，在一年之中的那些日子中，在雨水渐多的天气里，那些缓慢、细致地食过香榧的女子，至此，则令更多的男人在水汽迷濛的下午或深夜为之忧郁与神往。若干日子后，我将不再吃香榧，我将在继续的吞云吐雾之中，专看女人吃香榧,感受她们在雨水中的感性及衣风流变。
二、到钟家岭去
五月二十八日夜里，左手在西施故里突然摔成了桡骨骨折，骨头内的黑暗，使得我把一大部分感觉随着突然而来的剧痛释放在了西施故里之夜。释放在那的还有两天前经游的绍兴沈园、东湖，及沈园的文人浓情，东湖的流水散乱，它们对应的是西施故里与故里旁边的浣纱江。它们离钟家岭的古香榧林还太远。诸暨五月，江南雨水未了。赵家镇钟家岭的山上雨水雾霭与香榧林纠结在一起。这个时节，女人们踏着山路石阶，缓慢地上升，进入香榧林子的深处成为林妖。男人更带有粗陋的想象，香榧林子里的匪气等着他们去多多少少地沾上一些。同样，迷濛的影像把高大的香榧树弄得轻盈而充满了谜团。香榧林贴在钟有岭的雾霭深处，等着偶尔进来的人。来人走得很慢，抱着一个想象靠近着香榧林——林妖遍野——雄性株在何处——漫长的（三年）果实生长期——松鼠坐在千年树龄的香榧王上。当人声成为多余的聒噪，缄默是理所当然的。三年生的香榧果实，在这个五月还只结出淡绿的趋形，而心怀文字的人，已经蠢蠢欲动，对应的词汇已经在口腔边缘滚动。但那些更久远的八百多年前的文字一直沉静着——北宋苏轼《送郑户曹赋席上果得榧子》“祝君如此果，德膏以自泽”——南宋温州叶适《蜂儿榧歌》“浮云变化嗟俯仰，灵芝醴泉成独往”——时间深处古人对香榧的赞美节制而感性。苏轼叶适得香榧果子而未见香榧树林，他们没到过赵家镇的钟家岭，更没见过雨雾中的钟家岭香榧树。传说中诸暨苎萝村的西施早已于春秋时期就常品尝香榧果，而香榧果有无伴她走过此后的悲情之路则不得而知。现在的钟家岭是湿漉漉的，千年时光中的任何一刻都可以从任何一片叶子上滴落下来。我遇见无数个淡绿幼果中的一枚幼果，它饱满、自然、感性，微量的体积却与整棵巨大的千年香榧树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与钟家岭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与赵家镇成一个完整的整体。青果时期的香榧果子，已经隐约有着一缕飘逸的清香，这缕清香使得靠近它的到钟家岭的登山者的想象力开始波动，他们因此可以想象少女、村姑、白鹭、翠鸟、斑头雁、花肚兜、精灵树、山妖。其实这些人间或自然深处的意象一直存在于内心深处，只是此时，在满林滴水的雾气中借钟家岭上的香榧青果多想几次而已。这之间，一行人渐渐地落在后面。人散得更开了。在我在意骨折的左手时，这时，钟家岭的雨雾已经渐渐地湿了众人的衣裳了。
三、假若西施有三种画法
浙江有诸暨。诸暨苎萝村有西施。二千多年前的美人最适合什么时间来画下她？我若画家，那么，在三个错开的时段里，在时光流逝的悄然痛感中——于某一天，画下这位千古美人。一、上午八点左右的时间，开窗纳入吹拂的清风，研一砚淡墨，铺一卷宣纸，镇尺要用清凉的青田石，在清新的气息里勾勒出清瘦的线条。在此时，先勾勒十大美女中的几个美女——杨玉环、王昭君、貂婵。杨玉环要丰腴、雍容，玉臂洁净，稍带人间庸俗之美；王昭君清瘦、安静，斗蓬半遮，苍茫中孤立于塞上；貂婵圆润、清丽，多带逝去时光喟叹，于柔弱中美色朦胧。最后是勾勒苎萝村的西施，浣纱的女子，有着水一样的骨肉，乡野的气息，此时的线条要恬淡，晨间的雾气，青草的丽香，衣着的飘拂。而此时的男人，要么过于雄健、算计，要么过于平庸、惶惑，强大与畏琐并存。二、午后小睡初醒，半开着惺忪双眼，回想梦境中的恍惚。倒一杯凉白开，慢慢喝完。再倒。要感觉一线清水流过的细微过程。用上颚、舌根、咽部、食道，感知清水秘密翻越肉体的缓慢流速。此时研墨的墨色要比上午的稍浓，研墨的过程不要被喝水的过程冲淡。太阳已经向西倾下，斜照进来的光线不能过于明亮。上午的西施，怎么画线条都是清凉的。而下午的西施，则开始有着些许的温暖色调。土黄与褚红还是不能用得太多。要克制。石青相对可多些。这样的下午能够画出西施神秘慵懒的梦幻状态。云鬓偶有散乱不要紧，木鞋长裙，轻纱束腰，在午后，墨色会因此洇透宣纸。三、如果是吸烟者，则没有比寅夜时分的状态更好的了。午夜开始，当一盒烟吸到还剩三分之二时，烟雾弥漫整个室内。此时远在诸暨的浣纱江则江水如墨，而此时的西施则会是一个黑暗的精灵，此时的她轻磕香榧，坚果的壳屑散乱，而她的人此时则更加地怜落、犹豫、忧郁，小病缠身，动作飘拂，虽不如午后慵懒性感，但黑夜因此赋予了整条浣纱江以悲情品质。此时，唯有室内弥漫的烟雾又同时削减着过于精致的美色，使得离常人过远的美色得以削弱一点点。此时画下的西施，在美色与悲情逼人的同时，已成暗夜精灵，离俗世三丈，离浣纱江一尺。此时，墨色终于浓起来，在画废若干张宣纸之后，有一张已与深墨一样的夤夜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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