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方言
文/梅芷
诸暨方言会不会消失?现在看来,颇有这种危险。然而,要是回到三四十年前,恐怕谁都会觉得匪夷所思。那时候诸暨人没几个能讲普通话,或者干脆说,没几个敢讲普通话,原因很简单,怕被人笑话。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就亲耳听到过一位不小的领导干部训斥欲用普通话表述的下属:“舌苔么弯转,稀奇活煞格,像啊怎样子!” 诸暨人把方言叫做土话,诸暨方言叫做诸暨土话。 有人很自豪地说过,诸暨土话是全世界最难懂的中国话。这种说法有没有事实根据很难说,起码我以为,被称作粤语的广东话香港话貌似比诸暨话更不好理解。话又说回来,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在诸暨人的土话面前,用诸暨话说,那真叫“鸭听天雷”,或者是“山东人(读宁)吃麦冬,吃得一懂也勿懂”。 二十年前,有位西藏朋友来诸暨看我。他原是北方人,从车站下车后一路打听,硬是听不明白路人说的诸暨话。不少诸暨人当时已经能听懂普通话,只不过还不会说。再倒退二十年,恐怕一般的人连听都听不懂了。 把广播里“今天白天多云夜里少云”听成“青线白线多云洋油少用”就是明证。 诸暨方言与普通话的区别,很大程度上,表现在它的发音上。 比方有一件最常用的家具,锄头:普通话的“锄”读chú,翘舌,第二声;而在诸暨土话中,它却读si,不翘舌,而且念第三声(值得注意的是,在普通话中,si没有第三声)。 诸暨土话里有许多字无法使用拼音字母,如果一定要标注发音,只能勉强借助国际音标。 比方最常用的几个人称代词,“你”很像是国际音标中的[n],“我”则读如[??u],“他”一般都说成“其”,跟文言文差不多,而“你们”、“我们”,分别读作[niɑ]和[?ɑ],不过,“他们”倒更像拼音jia的发音。 诸暨人说话,经常把有些词儿合并成一个音,比方“只要”和“勿要”,前者浓缩成“嘦”,发jiào的音,后者为“覅”,念fiào。不过,这个“嘦”在诸暨土话中,经常带有一种祈使意味,比方有位亲戚小女孩,与人说话,动不动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人家说:“你嘦依我格!”意思是让人家听她服从她。 以前,表达“洗涤”的概念,绍兴人喜欢用“汰”,而诸暨人一般会说“淴”,据说“淴”是吴语中特有的方言字,读hū,例如淴衣裳、淴浴、淴脚等等。 诸暨人说话,外地人听来,有时会觉得过于夸张。很多人都喜欢用“断命”这个词。断命,当然不会是送命或死掉的意思,它只用来强调,全作副词,像断命好、断命快、断命舒服、断命漂亮等等。与“断命”意思差不多的还有“真格”“来得格”。还有一个词叫做“啊煞会得介……”,时常也用来渲染说话人要表达的强调口气。 诸暨人的语言中,在说许多物事的名称时,往往会发生变音。比方把南瓜叫做糯瓜[nogo],荸荠叫菩薏[bu’i:],葫芦叫蒲芦[bulu],花生叫瓜生[guos?un]…… 诸暨人称儿子为倪子,女儿为囡,老婆为老嬷,老公为老子,祖母为娘娘或嬷嬷,姐姐为大大,小叔子为呷(音xiā)叔,小姨子为呷姨,儿媳妇为新妇,已婚女人为内客人(读宁)或者老嬷倌…… 有些物件,相信不一定只出在诸暨,然而,它们在诸暨土话中,却有着特有的称谓。 诸暨人称面孔为脸孔,鼻子为鼻头,腮为面结鼓,前额为脑界头,后脑部为后枕势,脖子为项颈,胸脯为胸控头,腹部为肚皮,肋骨为肋(读勒)棚骨,胁下为肋膈之下,背部为背脊,腰部为腰骨,脊椎为背脊骨头,肩胛骨为饭翘骨头,手臂为手梗(读guan),肘部为手拄撑头,腿脚为脚梗,膝关节为脚窠头,腘部为脚弯丘…… 诸暨男人称自己妻子为屋里厢。不过,屋里厢的本义应该是指家。与家或屋有关的还有大间(堂中屋)、客堂间、座起间、退(梯)堂间、边间、基头间、楼顶(楼上)、扶退(扶梯,即楼梯)、门口头、料檐头、屋檐头、镬灶口、灶梁头、屋脸爿(也叫瓦脸爿,即瓦片)、壁角落头等等等等。 如果走出家门,有踏步(台阶),有道地(道地一般指天井,但有的晒场也称道地),有垃杂(垃圾)堆,有屋空垅(屋与屋之间)、有笆勒枪(篱笆),还有塘埠头、江水边沿、溪沆边、井埠头、沙滩爿、地搭、田畈头、田塍带(念大)、山坞角落头…… 诸暨人在表达方位的时候,把“这里”“那里”“别的地方”说成“格陀”“每陀”“别勒荡”,表示疑问的“哪里”,则是“啊勒陀”;“上面”是“高登”,“下面”是“下底”,“中间”则是“当中央”;“前面”为“先头”,“后面”自然是“后头”,而“旁边”则叫“身沿头”。 “白天”为“日勒”,“晚上”为“夜勒”,“早上”为“早五更头”,把早上八九十来点钟那个时段叫做“半上晏昼”,“中午”为“晏饭赶”或“点心(转)边”,“下午”为“后半日”或“右半日”,“傍晚”为“夜发边”,“午夜时分”为“半夜头时”,“一天到晚”为“统日到夜”…… 形容某人或某种行为时,诸暨土话中也有一些特有的说话。比方: 行为不太正常的人,常常被人说成是“毒头”。“宕头”、“癫佬”或“十三癫”,骂人不正常则喜欢说“十五倒六”。 说话不负责任或吹牛,叫做“胖天”、“胖天达地”或“半天芦灰”。 不知羞耻的人,经常被称作“牛皮石脸”。 整天笑口常开的人是“哈喇菩萨”或“敲开木鱼”。 到处称能的人为“天上晓得一半,地下晓得全盘”或“在行人八只脚”。 称吝啬鬼为只进勿出的“黄鳝笼”。 假装内行其实腹内草莽的人为“白铜元宝”或“绣花枕头稻草包”。 喜欢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为“搅塘乌鲤鱼”。 说话办事阴阳怪气的人为“阴水汤罐”。 …… 网上有个传播得很广的《诸暨话四级考试》试卷,其中有个“短文翻译”的试题,全文如下: 小格辰光,话起来小实啊弗小勒,我来客绍兴读初中,有毛子到鲁迅纪念馆开搞业,倏蓦之头听见先头有三个诸暨人来客讲诸暨土话。每猛息实真格激动煞栏。话出来呒没人会得相信格,我跟来跟开跟开,勿晓得跟得多少辰光。话起来便实想听每两个人讲个件诸暨谈头。木佬佬年份过开啊,格息想起来还要笑。 有内行人将上面的内容译成了普通话: 小的时候,说起来小也不小了,我在绍兴读初中,有次到鲁迅纪念馆去玩,突然听到前面有三个诸暨人在讲诸暨话。那个时候真的是激动死了。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的,我跟来跟去的跟,不知道跟了多少时间。说起来就是想听那几个人讲这个诸暨话。许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还要笑。 头一回看到这个试卷时,感觉非常得意非常荣光,因为这个短文是我写的,不知是谁弄到了网上。 我并非正宗的诸暨人,祖籍绍兴,出生绍兴,三岁那年随父母来诸暨,初中时又回过两年绍兴。算起来已经在诸暨生活了整整六十年,无论如何也算是标准的诸暨人了,正因为如此,当年才会有“直把他乡认故乡”的纠结心情。 对诸暨包括诸暨方言的感情太深了。 这就是我愿意花心思整理出这些文字的原因。 近年来,不少人都在议论诸暨方言盛衰存亡,说实在话,就目前的情况看,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随着电视电脑的普及,诸暨早已脱离了几千年来的闭锁,连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能听懂普通话,更不用说年轻人。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少年儿童日常交流使用的语言基本上都是普通话,这本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坏事,问题在于,许多孩子不但说不来诸暨话,连听都听不明白了。怪不得有人要惊呼,这样下去,诸暨方言真的会消亡。 有时候想想,方言的消亡,应该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无可奈何花落去,只能顺其自然。然而,如果哪一天诸暨话真的突然消失了,会不会太可惜? 我们可以立法保护古建筑,比方斯宅千柱屋,比方光明路上的杨衙台门,那为什么就不能同样保护诸暨方言?古迹是文化,语言不更是文化吗? 现在有一种教学方式似乎非常时髦——双语教学。我特地百度了一下:双语教学是指能在学校里使用第二语言或外语进行各门学科的教学。 我不知道如何定义“第二语言”,也不想议论外语对我们普通百姓的生活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只觉得现在已经是我们注意甚或重视方言“生死存亡”的时候了。 希望我的想法只是杞人忧天。 或许,不久的将来,有关方面真的会把对方言的抢救保护放到与普通话的推广普及同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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