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辉,笔名江辉,浙江诸暨人。散文、小说作品散见《文学港》、《野草》、《西湖》、《作家》、《上海文学》、《人民文学》、《散文选刊》等。
祖父除了长寿,一百多岁,一生中没有发生过可歌可泣的事情,连来历也是模糊的,没有家谱之类的文字可资查询。我知道祖父的籍贯,在绍兴的一个水乡,阮社一带,但我没去找过,因为去了也没用,我连曾祖父的名讳都不知道。在接续家谱最热闹的这几年也没有阮社方面的人来打听过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曾祖一脉出来讨生活时,身份极其卑微,捕鱼为生,被人忽略了。贫穷总是跟苦难形影相随,这没什么奇怪,但在苦难中依然能活得细水长流,就不是一般专家的追溯式概括所能说通。写到祖父,我在叙述上遇到了困难,一是不能按照编年的顺序,他没有那么丰富;二是他一生的话语加起来也没有多少,而且他很少跟我们谈起过去,亲人间不会有采访式的问答。
凉火
祖父出生于清光绪二十七年,公元年,一个很特别很好记的年份,跨世纪的时候,我们取笑他,他跟小他99岁的人一样只跨了一个世纪,实在有些煎熬和无趣。他得意地认为这样好,好记。人老了最大的表现是记性差,活着活着就会忘了自己的年纪。可他忘不了,在本个公元纪年里,那个刻度就是自己的年龄,因此自己始终不会有忘性那么重的衰老。人家也给他记着。
这一年是辛丑年,清政府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个条约,国家气息奄奄。浙中的一片泽国,水深火热。十月初十,离小雪节气只差了两天,天已经很冷,邵家埠村一户捕鱼人家的草屋却着了火。大着肚子的曾祖母一定是受了惊吓,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她感觉肚里的孩子就要出来了。这是这户人家的第四个男丁。家里人本来已经乱作一团,而且会乱上很长时间,现在添个人丁却须少一个干活帮忙的主妇。让她老人家更加焦虑的,还是得有个稍稍遮掩下的产床。不知是谁想到了凉亭,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公益性建筑,简直等同于现在的避难所。所谓“修桥铺路造凉亭”,说的是善人们捐的大功德。祖父一家便是受益者。因而祖父的名字看起来有些随意——凉火——当然一群目不识丁的人也不可能取得意蕴深长。凉火,这个名字,意义上没有偏正,火是凉不下去的,心其实倒也不至于太凉,因为没什么可凉了,因此它在结构上只能是并列的。作个纪念吧。“凉”指的是凉亭,“火”是说出生时发生的事情。不过,对祖父的一家人来说,应该还有说不尽的感激,“凉”字放前头,让祖父把凉亭背在名字里,一辈子。
这是祖父的起点。曾祖母的月子里,天天看着破漏的天空,那是从好心人送来的篾簟破洞里看到的。篾簟是一种粗篾编织的席样农具,晒谷用。现在好在农闲了,尽管很破,毕竟还能遮挡一些寒风。天天听着脚步络绎不绝,穿过凉亭而去,男人的、女人的、穿布鞋的、穿草鞋的、赤脚的,但都不是来探月子的。一窝外地人,能有这样一个临时的窝,已经天可怜见了。刚刚入冬,浦阳江和白塔湖上都无鱼可捕。鱼不是想捕就能捕的,捕鱼人是帮人捕鱼的人,不是自捕自销者。因而产妇肯定奶水不足,食物能果腹已经很不错了,当然,大家也没有去想营养方面的事情。这很可能也影响了祖父后来的身高,一米六多一点吧,村里人背后都叫他阿火矮佬。
后来家里又发生过火灾。那是祖父成家以后的事。在述说这件往事时,他常常被人取笑,遇事不冷静,分不清轻重。逼问得紧了,他才尴尬地笑说自己匆忙慌乱中拿了一把揿,而没有去拿更值钱的小饭桌。揿是渔具,斗状,网的一种,有的地方叫扳网,也有叫赶网的,可见当时家里实在没有别的东西。我们调侃他的慌张,他努力为自己辩解,意思大体是揿是生产工具,必须有;桌子是生活用具,可有可无。再说桌子在生活序列上也不靠前,没有吃的东西了,要桌子何用?
大概是不能再这么“火”下去了。我懂事的时候,祖父早已改名纪福,这是农具家具上号的字样,后来身份证上也是如此写法。“福”具体的指向是什么?如果是49年之前,这福应该是岳父岳母给予的;如果是解放后,那当是感恩领袖。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新社会事情多,翻身做主人了,要用到名字的地方自然多,改个名字也是与旧社会的告别。如果指的是49年前,那该是早就改了的,与祖母成婚之时,也是与一个时代的告别。但名字中前一个字,是“纪”而不是“记”,我听一个与祖父差不多年龄的老人解释过,但语焉不详,只能说是取名的人在字眼上不讲究。我与祖父较过真,跟他说了两个字的区别,他说那是被写的人弄混了,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写过。但他自己认得自己,扁担、锄头、箩筐上都号着字,一看就是自己。过年了,祖父也孩子般地开心,指指各家各户的大门,笑呵呵地说:你看你看,写的都是我的名字,我分福给大家了。
起锚
祖父带着我走在浦阳江堤埂上。我们要去邻县的临浦镇买煤球,错过了一班县内的小轮船,于是决定走到湄池,去乘开往杭州的大轮船。埂面上凹凸不平,不时有脚掌大的石头绊脚,我走不快,走得很不舒服。我说要弄把刀,把这些尖石头统统削平。
祖父笑笑说:你好大口气!这些石块拉纤的人喜欢,脚能在这些石头上用力。
我问:你拉过纤么?
他说:哪有撑航船的人不拉过纤?
民国11年,22岁那年的正月,祖父结束第一段给地主放牛当长工的经历,开始行走在浦阳江至钱塘江的水面上和堤埂上。是哪个亲戚介绍还是伙伴叫他,抑或自己去应聘,这些已经不再重要。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船老大看他憨厚有力气;二是他要逃离那个阴森凄切的窝棚,一个千孔百疮的家。
在这之前短短的五六年时间里。大哥,原来一直很健壮,忽然一天拉起了肚子,起先家里人也不重视,谁没个头痛发热拉肚子。但竟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乡邻说可能得的是碧螺痧,因为没钱看病,一家人就看着他在挣扎中走了,那年大哥29岁。
老二是种田的,好端端江边人家的人,却在河塘里溺水而亡。
三哥走时只有18岁,本在店口一个寺庙里做长工,一次肚子绞痛痛死了。
生命的神秘莫测,让人生变得恐惧。后来我知道碧螺痧就是霍乱。人世间,无常固然可怕,但无常若变成有常——眼前纵使不被霍乱传染——这样的次第死人,更让人毛骨悚然。他的出逃是对的。这之后,可能祖父连水都怕了。我小时从未见他游过水,在湖里洗澡,也都只在近水边。他说他会一点点水。我会水之后,对他说,在水里会水的人向上浮,不会的人往下沉,并让他试试。他说这个不敢试。我想,老二走后,他肯定再没走到过水的稍深处。钱浦轮船公司的人一定不知道他的水性,要不,会不要他的。
这是祖父人生的一次憧憬和远行。远离死的恐惧,而且一步迈向天堂杭州。
九十多年前,浦阳江水运是诸暨连接外界的最重要的交通线,其上溯浦江、义乌,下行绍兴、杭州,是婺越通衢的黄金走廊,无论货运还是客运都十分繁忙。就货运而言,诸暨盛产的粮食、茶叶、蚕茧等大宗物资远销五湖四海。这里必需的油、盐、布等日用品集散各地,都是通过水运来完成,现在的江藻汪王一带,当年就是盐堆高如屋、白如雪的大盐场。客运则更发达,沿浦阳江和枫桥江的邵家埠、姚公埠、骆家桥等,都是繁华的船埠。来自金华、东阳等地的肩挑客商、差官、学生,大多由这些船埠搭乘航船北上杭州。
祖父所在的是一只夜航船,定时班船,做的是苦力。骆家桥船埠与家里不远,他每天下午都会早早地来到船上,搬好堆好先到的货物,擦净擦干船沿的泥水,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待得没事做了,就坐在船头看日头看水流,等客人。这个水流是有讲究的,要看懂这个水流,心里得有本日历。小事物一旦跟大事物连在一起,一个人的眼界就必须跨越原有的区域。浦阳江流着流着,最后投靠了钱塘江。所以,钱塘江的一举一动,也让上游支流的浦阳江亦步亦趋。这水有时东去,有时西流,其实这是一条大河的一呼一吸,体现在眼前就是潮涨潮落。钱江潮汐,初一十五各不相同,每年的七八九月,初三、十八前后,是大潮汛来临的日子,波澜壮阔的景象举世闻名。钱塘江呼吸的尾声一直传导到浦阳江的骆家桥,祖父记住的就是这个规律,治疗白癜风有什么好办法白癜风医院诚信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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